
我是京中第一美人,也是怡红院里最负盛名的花魁娘子。
拍卖梳拢那日,怡红院里人头攒动。
达官显贵们都想当我的第一个恩客。
但他们都输了,我的初夜被拍卖给了当朝驸马爷。
驸马爷要迎我进府,我说我不当妾。
公主松口要我以平妻身份从侧门进府,我雇来八抬大轿敲锣打鼓踏进正门。
公主母妃要教我规矩,我穿着护膝跪在娘娘殿外日夜哀嚎。
秦墨舟嫌我丢人现眼,想要休了我。
我反手掏出从公主母妃那里哭来的和离书,啪地拍在他脸上。
“秦墨舟,当初我织布百匹供你进京赶考,浣衣千件育你小妹,要休,也该是我休了你!”
然后,转头牵着公主的手坐上了太子府的婚轿。
1
得知被贤妃娘娘召见,要我长跪于咸福宫垂膝训诫,我不紧不慢地给衬裤套上护膝,跟在嬷嬷身后进了宫。
贤妃娘娘乃是六公主萧云舒的母妃,此番召我前来约莫着也是为了问罪于我。
两年前,六公主的驸马爷秦墨舟把我从怡红院赎走。
当初娶公主时,他曾许诺公主一生一世一双人,要纳我为妾,公主自然不愿。
但我还是进门了,以平妻的身份。
因为秦墨舟是我养大的。
我与他相识十二年,他十二岁因为战乱与父亲逃难到京城,他爹见自己活不久,将儿子过继到我爹名下。
那时我家是京城最大的油商,滤出的油澄亮又香。
他跟着我爹学手艺,没有名字,大伙儿都叫他卖油郎。
一年后我爹去世,他继承了我爹“秦卖油”的称号,闲暇时刻读书作诗。
我知他十岁考中秀才,不忍埋没人才,日夜织布浣衣供他读书。
十六岁那年,他进京赶考,一去再也没有消息,我以为他死在了外边。
直到怡红院匆匆一瞥,他说要接我回家,许我荣华富贵。
我信了,谅他身居官场用钱的地方多,倾尽自己这些年客人的打赏,从老鸨那里赎回自己。
进了府才知道,早就在十七岁那年,他就娶了六公主,做了皇家的驸马爷。
他寒窗四年飞黄腾达,我苦等十二年熬成老姑娘。
朱颜辞镜花辞树,也难为秦墨舟能认出我。
公主听完抹了抹眼泪,松口让我从侧门进府,我不乐意,雇了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在公主府正门唱了三日两夜。
锣鼓喧天,歌舞升平。
皇家要脸,公主请我从正门进了府。
她和秦墨舟高台端坐,审视地看着下了轿的我:“秦娘子,你到底想如何?”
我昂着脑袋,留给他俩两个鼻孔:
“驸马爷曾承我爹膝下时许诺要娶我为妻,我们也拜过天地,喝过合卺酒,那是天老爷土地公承认过的夫妻。”
“公主该称我一声姐姐的......”
话还未说完,秦墨舟猛地拍掌击桌:
“放肆!公主身份何等尊贵,小小一个花魁竟敢妄称自己是公主的姐姐,你把公主放在哪里,把贤妃娘娘放在哪里,把天子又放在哪里!”
见他凌厉的眉眼不似当年怯弱温和,挡不住我身形的瘦肩如今半个就能压住我脸。
我爹死后,油铺的生意被叔伯家抢走,家中断了生计。
乡试三年一次,一个女子要供读出一个举人老爷,每日织粗布约一尺,额外开销还需浣衣维持。
秦墨舟知我辛劳,更加用功读书,说定要高中让我像京城中的女子般,身上穿的是浮光绸缎,头上戴的是金银点翠。
进京赶考那日,家中遭遇抢劫,我被卖进青楼。
他会试殿试的盘缠,打点官场的金银,都是我唱哑喉咙、弹破手指挣来的。
但如今,他却嫌弃我是个花魁,是从烟柳地带出来的女子。
2
我不卑不亢,高声应对:
“自是放在心里!公主尊贵,但我已是良家女子,既非妾室、二婚,又非罪女,何故从侧门进府?”
秦墨舟仔细端详着我的神色,目光有明显的松动,他揉了揉眉心:
“云舒不是叫你从正门进了吗,阿乔,你如今也有二十五了,长云舒几岁,怎么还像小孩一样胡闹呢?”
“你先回院子,我到夜里再去你那。”
但夜里秦墨舟没来,公主的侍女说萧云舒头疾犯了,这会儿恶心得厉害,离不开驸马爷。
我听后,冷笑一声,叫新派来的丫鬟伺候我穿衣,赶巧儿在公主院门口碰见匆匆而来的秦墨舟。
他以为我是来找茬的,再不济也是来看笑话的,厉声喝斥丫鬟带我回院子:
“大喜的日子,你跑出来做什么,回去等我,我一会就过去。”
对啊,大喜的日子,公主偏偏闹了顽疾,我这个当姐妹的不得去看看嘛。
我叫丫鬟递给我一套银针,撸起袖子就想往公主头上扎。
郎中眼疾手快地拦下,又不敢碰我,哆哆嗦嗦地看向秦墨舟。
“你干什么!”秦墨舟一把推开我,警惕地把萧云舒护在怀里。
萧云舒尚且有几分清醒,虚弱地抓住他的手腕:
“秦娘子或许是略懂民间医术,应是无坏心的。”
“你身子这么娇贵,她粗蛮惯了,要是弄伤你怎么办。”
见他与萧云舒郎情妾意的模样,我顿感一阵恶寒。
郎中见情形不对,主动站出来汇报把脉的结果:“公主许是儿时受凉落了病根,再加上肝肾亏虚,这位夫人用针灸疗治也是不错的。”
话音刚落,我手起针落:
“风府穴,曲池穴,肾俞穴,可对否?”
郎中左瞧右瞧,摸着胡子频频点头,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样子:“夫人针法了的,老朽佩服。”
旁边的秦墨舟面上闪过惊讶,错愕后握拳掩着嘴咳嗽:“既然你医术不错,那以后公主施针就由你来了。”
“包括每日的汤药,也交由你了。”
我当然不干,可秦墨舟是我的丈夫,妻子需遵循三从四德。
但好歹我家是做油发家的,也不是个省油的灯,两年里,我把公主府搅得鸡飞狗跳。
公主许是真受不了了,请来贤妃娘娘。
入夜,月亮高高悬,树叶晃晃摇,我低眉顺眼地跪在院子里。
不多时,咸福宫灭了烛光,我一个伏趴拧着手帕就开始哭嚎:
“贤妃娘娘,妾身知错了啊!”
“娘娘宅心仁厚,公主也是个顶顶好的夫人,我辜负了娘娘和公主的赏识和栽培!”
“贤妃娘娘!妾身愿意日夜跪在您这儿,白日里受晒,绝不吭一声,夜里妾身就向月神娘娘祷告悔过,以慰娘娘和公主!”
自从产下公主伤了身子,贤妃就跟随皇后吃斋念佛,院子里清净了十几年,忽然多出个我,她根本就睡不下。
嬷嬷走到跟前劝我先睡一觉,我绷着脸非要跪,声音越来越响。
贤妃没辙,放狠话任由我闹,哭哑就歇了。
接连三天,宫里哀怨一片,贤妃这才把我请进门,好声好气地问:“秦阿乔,你到底想如何?”
看着菩萨心肠的贤妃,我呲着牙一乐:
“我要和离书。”
贤妃端着茶杯的手一顿:“什么?”
“我说,我要休了驸马爷。”
贤妃没忍住,失手打翻茶杯。
我气定神闲,抹了把脸上泡软的茶叶。
大雍婚律严谨,妻子无 “七出” 和 “义绝” 情形,丈夫擅自休妻需受处罚,同时也限制女子主动离婚。
想要秦墨舟休了我,要不他死爹娘,要么我死爹娘。
但很不巧,我俩的族谱上只剩下自己。
所以要想休夫,得走不寻常之路。
3
驸马爷从怡红院带回家的花魁惹怒了贤妃娘娘,被赶出皇宫。
秦墨舟前脚刚踏进红墙,后脚京城大街小巷就知晓这件事。
他到的时候,我刚从后宫出来,见到我歪斜身子捶腰揉脖的举动,他拧眉:
“秦阿乔,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!”
“这里是京城,天子脚下,你是我的人,驸马爷的平妻!不是你那轻浮粗鄙的怡红院!”
“不要求你和公主那般温良贤淑,也该收敛风尘气,装出个良家女子的样子!”
想到今日下朝时那些士大夫的嘴脸,言语之中的打趣,明显是对他驸马爷的不屑。
秦墨舟面上的不悦越发明显:
“大闹皇宫三日三夜,亏你想得出来!”
回到公主府,秦墨舟下令禁足我半个月,我不服,让他把萧云舒交出来跟我对峙。
我说明明是萧云舒三番两次找事,逼迫我半夜研磨,为她抄经书祈福。
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何错之有,为何罚我。
见我反抗,秦墨舟脸上结了一层冰霜:
“你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,你若不想还能有人逼你不成,如今竟然学会扯谎污蔑公主了!”
“既然不想禁足,那就在院子里罚跪,跪满三个时辰!”
府里的下人最会见风使舵,压着我的肩膀让我跪在池塘边。
夜里风大湿寒,我只穿着单薄的纱衣,冻得环臂搓了又搓。
回廊下来一个嬷嬷,贴心地扶起我:
“秦娘子,公主要见你呢。”
嫁给秦墨舟两年有余,见他的次数其实还不及萧云舒多。
贤妃怀她时落了病根,萧云舒跟个病秧子没差。
她咳疾最严重的那年,秦墨舟不在京城,临行前他嘱托我势必要服侍好公主。
草药要我去山上采,汤药要我亲自看着火候。
但那年京城下了最大的一场风雪,我也感染了风寒,却要几个嬷嬷盯着日夜到公主的院子熬药。
天冷了我给她添衣,屋热了我给她刨冰,新裁了绸缎叫我缝制衣裙,花灯节在她身侧打着伞,还得装出心甘情愿的样子看秦墨舟和她恩爱。
萧云舒比上次见要虚弱很多,见我来,她高兴地沏茶:
“秦姐姐好久没来了,最近在忙什么新玩意儿?”
忙着折腾你娘呢。
这话我没敢说,怕给她的病“雪中送炭”。
我不说话,她就以为我还在生气,咳了两咳,长吁:
“秦姐姐,眼见又快寒冬腊月,我这副身子怕是撑不到下雪了。”
听她说这些不吉利的话,我打断:
“你胡说什么呢,我比你大五岁呢,你这是拐着弯子咒我早死呢。”
许是没料到我会这么想,萧云舒愣了片刻被逗笑:
“驸马说要纳一个花魁做平妻,其实我心里是觉得受辱的。”
她像是在斟酌措辞:
“但听了那些事后又觉得,你这个人恐是个和旁人不一样的。”
“明明我比你小,却不及你活泼,也比不上你聪慧,连母妃她也欣喜你几分。”
听到这儿我已经有点不开心,贤妃娘娘罚我跪了三日三夜,她亲生女儿却羡慕这份疼爱?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我看了眼渐沉的夕阳。
4
心想,我还得去给贤妃娘娘请安呢。
“秦姐姐,我是拿你当亲姐姐看的,你也知道我母妃无其他子嗣,我和你投缘,也看得出你是能管得了后宅的人。”
“过几日我就和驸马说让你做正妻,等我死了,你替驸马打理好后宅,多为他添子添福。”
“秦姐姐,你放心,母妃她不会......”
“公主,”我打断她,“我出身青楼,这驸马爷正妻的身份呢,配不上我。”
“当然,也配不上你。”我加了一句。
萧云舒被我的话赫住,张了张嘴,好半天没说出话。
“你今日为何,我大概也能猜出。”
贤妃娘娘母家是昔日的镇北将军府,若非女子不可入仕,当年跟随将军征战牺牲的就是她了。
可惜天子生性多疑,将军府没落,只剩下贤妃一根独苗。
萧云舒体弱多病,压根不是耍刀弄剑的命儿,贤妃也就歇了心思过起苦行僧的日子。
我自幼就与其他姑娘不同,上能捅鸟窝,下能刨狗洞。
供秦墨舟读书那几年,只要能赚钱,什么活都干过。
力气,我有的是。
贤妃娘娘把我请进门,得知我的来意后险些维持不住修行。
她以为我不识几年字,叫嬷嬷说与我大雍的婚律。
我摇摇头:
“我来求的,是您的认亲文书。”
秦墨舟是我砸锅卖铁,一针一线供出来的探花郎,他飞黄腾达后忘恩负义,骗了公主,也害了我。
他想靠着萧云舒在朝堂上争来话语权,无论如何,我都不会给他这个机会。
贤妃娘娘不信我会舍得荣华富贵。
我斗胆打翻她的茶杯,用瓷片割伤脖颈:
“娘娘不信,我歃血为盟,再不信,我与你习武,让霍家武功后继有人。”
贤妃叫小厮把我打出咸福宫,每走一步都撕心裂肺,但我知道娘娘同意了。
我掏出文书递给公主:
“你总是喊我秦姐姐,恐怕现在确实得喊声了。”
贤妃成了我的姨母,公主是我的表妹。
挨了顿打,我也飞黄腾达,但我记得来时的路。
“公主,贤妃娘娘是将军后人,您或许没见过镇北将军,但我见过。”
“那是个忠烈但愚钝的好人,娘娘年轻时的风姿不弱于您外祖。”
“我听娘娘说,您儿时也很聪慧,敢在殿前与外邦言语交锋,也能在学堂说出巾帼不让须眉。”
“怎么成了婚,就被所谓的三从四德,三纲五常困得生了要死的病呢?”
话音落地,公主搭在被褥上的手微微颤抖,渐渐用力。
许久,她垂下眸,轻声笑:
“年幼无知罢了,母妃,皇后,我,还有你,以后都是要这么过下去的。”
“我许你正妻位置,就是给你留条后路,免得你走错了路。”
什么叫后路,哪条路是正确的。
我得自己走过才清楚。
眼见和她说不通,我也不强求,站起身拍了拍尘土:
“既如此,那我继续跪着去了。”
“姐姐!”公主突然拉住我,我脚下一滑,猛地后脑勺朝后摔下。
5
这一磕给我磕来了秦墨舟的补偿。
见都没见过的山珍海味,绫罗绸缎,成箱成箱地往我院子里送。
丫鬟以为我得宠了,乐得合不拢嘴。
当夜,秦墨舟更是来了我院子,说是夜深忧思我害怕。
我顺着台阶下,用泡了玫瑰澡的胳膊环上他的脖子,一阵香气撩人,夜半池水潋滟。
眼见寒冬来临,我的胃口却越来越不好。
丫鬟请来郎中把脉,果然是有了身孕。
这会儿正是下朝的时候,我叫丫鬟去请驸马爷,秦墨舟知道后,沉着步伐推开了门。
他脸上没有过多的喜悦,反而几分沉重:
“阿乔,这个孩子不能留,嫡子只能从公主腹中出来。”
我嘴角还维持着笑,忍着泪问:“所以呢,你就要打掉我的孩子?”
“我不要!”
见我眼角滑落的泪,秦墨舟扶着我肩膀的手有些颤抖,面上不喜一闪而过。
“听话,孩子还会有的。”
我眼尖地看到院子里裹着裘衣的萧云舒,挣开他的怀抱朝外跑。
“你要打掉我的孩子,那我就和你爱的人同归于尽!”
萧云舒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,愣在原地不动。
“阿乔!”秦墨舟追上来,掐着我的肩膀狠狠一扯。
刚下过雪,石板路湿滑,我没站住脚,秦墨舟也没接住我。
洁白的路面染上一片鲜红的血迹。
我赤红着眼,费力地抓住萧云舒的裙角,想把她扯倒。
见我还想伤害公主,秦墨舟气焰更盛,愧疚被淹没,抬着脚把我踹回到血泊中。
发丝与黏稠的血液融合,我倒在地上,耳旁是丫鬟惊恐的尖叫,眼前是温声安抚萧云舒的丈夫。
我盯着二人离去的身影,萧云舒回了下头,我朝她虚虚一笑。
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懂我的意思,但郎中她给我请来了,还是上次那个针灸的老者,他摸着胡子连连摇头:
“夫人,您这胎保不住了,而且以后怕是......”
剩下的他没说,但足够了。
我叫他写清脉案,标明:“外力踹击下腹为根因,冲任受损,日后不孕。”
丫鬟和郎中不明所以,我将脉案折好,只身来到官府门口击鼓鸣冤:
“大人,民妇要告昔日探花郎,当今六公主驸马秦墨舟,隐瞒婚情,殴打妻子,逼迫小产!”